回头看到爱

竟然是父亲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，抱起床头柜上的电话。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

一

我是父母的第三个孩子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。父亲是军人，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，刚刚转业到地方，在一家林场当护林员。在当时的农村里，像我们这样的家庭，是被许多人羡慕的。父亲吃商品粮，有工资收入，我们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过得都要好。

在我记忆里，母亲的身影是模糊的。6岁那年夏天，我正在村前麦场里和几个伙伴儿玩跳房子，姑姑来了，说要把我带到她家去玩。一直以来，只有到过年时候我才有机会去姑姑家走一趟亲戚，这会儿姑姑却突然要带我去她家玩儿，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。我对姑姑说，我得回家告诉娘一声。姑姑说，不用了，你娘早就知道，是她让我来接你的。我一听，便信了，兴高采烈拉起姑姑的手。

我在姑姑家住了四天，第五天，姑姑把我送回了家。一进家门，父亲和哥哥姐姐都在，独独不见了母亲。我问父亲，娘呢?父亲不说话，厚笨的嘴唇不停颤抖，轻轻把我揽进怀里，嗫嚅着说：“三儿，你娘走远亲去了，你以后要听爹的话，好让你娘安心。”

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。多年以后我才知道，那一天，村上一匹受惊的马拉着辕车一路狂奔，娘和姐姐正好在路上，娘推开了姐姐，自己却被马车从胸口轧了过去，当时就没了呼吸。闻讯赶来的父亲不愿让年幼的我看到当时的惨状，便嘱咐姑姑把我带去了她家。

那天晚上，姐姐给全家人做了面片汤，父亲一个劲儿让我们吃，可是他自己却只吃了半碗。

二

整个暑假，都是姐姐在做饭。虽然姐姐只有16岁，却像个大人一样，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在姐姐的操持下，这个家就像娘在时一样干净、清爽。

暑假结束后，姐姐去县里上高中，哥哥也升上了初中。父亲把我带到村小学，虽然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，可是校长知道我们家的难处，就答应了父亲，让我留在学校里。

父亲工作的林场离家有二十多里地。每天早晨，父亲天不亮就起来做饭。中午，哥哥带着饭在学校吃，我中午放了学，就去二娘家吃饭。

深秋的白天越来越短。每天下午放学后，我都坐在家门口等哥哥。虽然我的脖子上挂着大门钥匙，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，哥哥不回来，我一个人不敢进门。

有一天，天都快黑了，哥哥还没有到家。我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，不时向远处张望，哥哥仍然不见踪影。后来，我干脆跑到村口，站在一个土坡上眺望着哥哥回家的路。

又过了半个多小时，我听到远处好像有人骑着车子往这边赶，以为是哥哥，便大声喊：“哥，你怎么才回来啊?!”

来人不是哥哥，而是父亲。看得出来，父亲对我站在村口很是意外，他紧蹬了两步来到我身边，从车子上跳下来，把我抱到车前梁上，心疼地问：“三儿，这么冷的天，怎么不回家呢?”

我说：“家里黑，我怕……”

父亲皱紧了眉头，久久无语。

那一天，哥哥很晚才回家。原来，哥哥的自行车坏了，从学校到家，七八里的土路，他就那样背着重重的书包，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走回来。那天晚上，我半夜醒来，看到父亲还没有睡，他一个人围着被，坐在炕头上抽烟。

三

半个月后，父亲被调到城里的林业局，单位分给父亲两间平房，算做我们的家。我和哥哥都转了学。那一次，是父亲一生中唯一一次向组织上开口，并且，为了这件事，父亲把奶奶去世时留下的一副玉镯送了人。

父亲调到县城里，我们的生活明显好了许多。至少，每天放学回家，我都能看到父亲的身影了。

第二年春天，一个周末，父亲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，一大早便起床去菜市场，上午一个人躲在厨房里，哼着歌儿，张罗了一桌子菜。父亲对我们说，家里要有客人来，为此，还专门给我换上了新衣服。

中午，一个打扮很入时的女人来了，父亲让我和哥哥喊那女人“阿姨”，哥哥悄悄告诉我，那女人是隔壁刘奶奶给父亲介绍的，父亲和她已经交往很长时间了，她可能会成为我们的后妈。

我不知道“后妈”是个什么概念，只是隐约觉出，父亲对那女人比对我和哥哥还好，这让我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。

吃饭时，父亲一个劲儿给那女人夹菜。

饭后，哥哥去屋里看书，我到院子里的枣树下玩。我用拾来的砖头给小狗搭了个窝，还煞有介事学着泥瓦匠的样子，把狗窝上面糊了一层泥。

不知父亲在和那女人说什么，堂屋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。

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，父亲和那女人从屋里出来了，父亲看上去好像很开心，殷勤地给那女人推自行车。

“天，看这孩子脏的，弄了一身泥!”那女人见到我，下意识地嚷了一句。

我吓了一跳，呆呆立在那里，不知所措，努力低下头，怯怯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瞅父亲。

笑容僵在了父亲脸上，他看看我，又看看那女人，眉头拧在了一起。

从那之后，那个女人再也没到我们家来过。再后来，仍然有人到家来给父亲说媒，父亲却总是以孩子还小为理由，一一谢绝了。

四

一天我放学回到家，发现父亲的左脚上绑着纱布，右腿一跳一跳地在厨房里忙碌。一问才知道，父亲上班时被石头砸伤了脚，单位让父亲在家休养。可是，面对7岁的我和13岁的哥哥，父亲又怎么能在床上坐得住?

我蹲下身，用手小心翼翼触了触父亲脚面上那层渗透血迹的纱布，流下泪来。

父亲摸了摸我的头，微笑着说：“三儿，哭什么。知道爹不容易，好好读书就行了。”

我紧咬着嘴唇，使劲点了点头。

父亲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，我们姐弟三人的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好。几年后，姐姐哥哥和我，相继考上了大学，我们家也从原来的平房搬进了新楼里。

五

姐姐大学毕业后，留在了北京，哥哥则回到县里，进了县委机关，结了婚，和父亲住在一起。

我上大三的那年寒假，父亲退休了。姑妈托人给父亲介绍了一个老伴儿。那人比父亲小七岁，到我们家来过一次，父亲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。

我和哥哥姐姐也都认为，我们已经长大了，不能时时陪在父亲身边，应该给父亲找个老伴儿了。

可是，那个人还没过门就提出，父亲的工资得由她管着，而且，必须白纸黑字写清楚，父亲百年之后，房子得留给她。那天，当媒人把女方这些要求说出来时，我们都沉默不语。父亲对媒人说，等我们一家人再商量商量，便把媒人打发走了。

后来，一连几天，父亲对此事只字不提，倒是我和哥哥按捺不住，和姐姐通了电话。我们三个人的意见达成了一致，只要她对父亲好，我们同意等父亲百年之后把房子给她。

可是，父亲显然是对这门亲事

非常失望，无论我和哥哥怎么跟他解释，说我们不在乎他这点家产，只希望他过得好，父亲就是不松口，就是不同意。

一天，我从同学家回来，无意中发现，父亲把母亲的一张照片和自己的一张照片都放大成20时，分别用精美的相框装起来，并排挂在卧室里。父亲用这样的方式回绝了所有人的热心，那一年，父亲只有58岁。

那之后，我经常看到父亲面对母亲的照片出神。以后数十年里，每当想起这一幕，我的眼睛还总是湿漉漉的。

年大学毕业后，我分在省城工作，一年后和大学时的男友结了婚。

有一段时间，老公去外地学习，我一个人在家，早晨经常睡过头，顾不上吃饭便匆匆赶去单位。后来，我对父亲说：“爸，你能每天早晨7点钟叫我一下吗?电话铃响三下，你就撂了，然后我就起床。”

父亲痛快地答应下来。果然，第二天早晨7点，电话铃准时响起。因为是第一次，没有思想准备，还在睡梦中的我被电话铃声吓了一跳，迷迷糊糊爬起来时，电话已经撂了。我这才想起和父亲的约定。

以后，每天早晨7点，电话总是准时响起，每次三下，然后就断了。

后来给老公打电话。说起这件事，被老公狠狠批评了一顿。老公说，一般老人都喜欢晨练，或者给全家人买个早点什么的，我这一折腾，父亲肯定什么都干不了。而且，万一父亲哪天晚上睡不好，第二天想多睡会儿，一想到我。肯定宁愿坐着打盹儿，也不敢再睡了。

我把老公的话说给父亲听。告诉他，以后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，我自己去买个闹钟就好。不料父亲却说：“别买闹钟了，我喜欢早晨给你打电话，虽然听不到你的声音，但我心里明白，自己这是在叫女儿起床呢。这样，我就觉得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……”

六

我无语，眼里迅速涌出泪来。

以后几年，父亲越来越苍老，后来，竟然得了小脑萎缩，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了。

几天前，我攒了半个月的假，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里来。父亲已经不知道我是谁，像个孩子似的，给他喂饭，他就吃，给他洗澡，他就听话地躺到澡盆里，连衣服都不知道脱下来。有时，甚至把大小便都解到裤子里。

只照顾了父亲一天，我便感觉到了哥嫂的不易。

第二天早晨，正在睡梦中，忽然感觉有人坐到了我的床头。睁开眼，竟然是父亲，他看都不看我一眼，抱起床头柜上的电话，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，电话显然没有打通，父亲便撂了话筒，再拿起来，又是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，脸上满是幸福慈祥的笑容。

我下意识地抬起头，看到时针准准地指向了7点。

那一刻，看着不停拨电话的父亲，想起当初和父亲的约定，我的泪簌簌地淌了下来。

时至今日，我神智昏乱的父亲也并不知道，那个清晨，他按下的电话号码，是怎样拨响了一个女儿感恩的心弦，让她在泪眼里，静静回首，看到了自己33年的人生路上，原来到处都撒满厚重如山的父爱。